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963章 济水秋风

天会九年秋,济南府的晨雾裹着炊烟升起时,西门「历山门」缓缓洞开,厚重木门摩擦青石的吱呀声惊起一群灰雀。守门戍卒打着哈欠,用铜戟挑开横拦在门前的拒马,任由早市的商贩推着独轮车涌入。城墙上,几名披甲旗丁倚着女墙打盹,唯有瞭楼上的铜钟每隔半个时辰仍会准时敲响,回荡在尚未消散的晨雾里。

 

城门口早已排起长队——挑担的农夫、推车的商贩、背着包袱的行人,个个脑后垂着细长的辫子,额前剃得锃亮,在晨风中泛着青白的光。

 

「下一个!」金兵挥了挥手,一名老汉颤巍巍地递上路引。

 

那金兵扫了一眼,突然冷笑:「你这辫子,怎么才三寸?朝廷明令,辫长不得短于五寸!」

 

老汉脸色煞白,连忙跪下:「军爷明鉴,小老儿前日才剃的头,辫子还没长齐……」

 

「放屁!」金兵一脚踹翻他的菜筐,青萝卜滚了一地,「我看你是偷偷剪了,想学投奔梁山那些逆贼!来人,拖去剃发棚重新验过!」

 

两名汉军旗签军汉子上前,架起老汉就往城角的草棚拖去。围观的百姓低着头,没人敢出声,只有几个孩童睁大眼睛,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让开!让开!」一辆满载青砖的牛车从城郊驶来,赶车汉子挥鞭催促,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水洼。昨夜一场急雨,让刚抹平的官道又积了泥浆,车辙深深陷进泥里。他嘀咕着:「这鬼天气,明年的秋税可别再涨了……」

 

「咱这儿?税越收越重,鸡都养不下了!」旁边的铁匠李二叹气,「我家小子想进旗学,可旗人说,奴户不配!」

 

众人默然。自金人推旗学,汉民子弟被排斥,心生不平。去年,张氏长女被征入浣衣院,送往会宁养育,至今音讯全无,家中老母日夜垂泪。

 

茶肆外,镶白旗巡卒策马而过,马蹄扬尘,汉民急低头避让。巡卒中,一伪齐逃卒王四,昔日刘豫部曲,今为金奴,眼神阴沉。他听闻岳飞在荆鄂练兵,心头暗动,却不敢言。

 

「南边若真打来,咱或许还有活路……」王四低语,随即被同伴捅肘制止。汉民的怨气如秋叶,随风飘散,却聚于无形。

 

李老四抱着肥鸡走向旗营时,女儿突然追出来。

 

「爹!」她往鸡嗉囊里塞了把谷子,「路上喂点,别瘦了。」

 

鸡在怀里扑腾。李老四摸到嗉囊里有硬物,瞥见女儿眼中的火光,心头一跳。过检时他浑身发抖,好在女真兵只掂了掂重量就放行。

 

「汉奴的鸡倒是肥。」伙夫接过鸡,刀光一闪。鸡头落地,很快被鸡血淹没。

 

城外二十里,镶白旗的哈鲁剌猛安庄园里,十户汉奴天没亮就下了地。

 

「快些!日头上来前得浇完这二十亩!」女真庄头骑马在地头巡视,鞭子甩得噼啪响。

 

王二弓着腰,把木桶沉进沟渠,冰凉的秋水激得他手指发僵。他偷眼瞥向隔壁垄上的李三——那家伙的背更驼了,去年挨的那顿鞭伤至今没全好。

 

「看什么看!」庄头一鞭子抽在李三背上,「再磨蹭,今晚的豆饼也别想领!」

 

李三闷哼一声,手里的瓢舀得更快了。

 

晌午歇息时,十户人聚在田埂上分食一桶杂粮粥。王二掰了半块豆饼塞给李三:「吃吧,你闺女昨晚又发热了。」

 

李三没接,只是哑着嗓子问:「听说南边……」

 

「嘘!」王二猛地踩他的脚,眼睛瞟向不远处的汉军旗签军监工——刚入旗的他正捧着《大金译语》磕磕绊绊地念,时不时讨好地对女真庄头笑。

 

黄河故道的芦苇荡里,几个裹着破麻布的流民蹲在土坑前,用木棍扒拉着发霉的粟米。一个满脸冻疮的老妇怀里抱着个瘦得脱相的孩子,喃喃道:「菩萨啊,再给口吃的吧……」

 

不远处,一队金兵骑马而过。为首的谋克详稳用马鞭挑起个流民的下巴,咧嘴笑道:「哟,这小崽子还能喘气?带回去挖河堤吧,给两块豆饼。」流民们瑟缩着抱成一团,却无人敢躲。

 

谋克详稳嗤笑一声,扬尘而去。

 

城北市集,女真贵族正在挑肥羊。肉案上的油光映着他们腰间的金符,晃得人眼花。

 

「今日羊肉,每斤三十文!」胡商吆喝着。

 

隔着两条街,汉人市集的粮铺前,老妇数着铜钱:「糙米又涨了?」

 

「八十文一斗。」伙计压低声音,「北边来的粮车,都被截去旗营了。」

 

一个老妇人坐在家门口,一边织着毡子一边喃喃自语:「这年头,什么世道啊……」

 

身边的小孙子问:「奶奶,什么叫世道啊?」

 

老妇人叹气:「就是……就是很乱很乱,咱们老百姓没好日子过的意思。」

 

小孫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隔壁私塾里传来整齐的诵书声:「太祖奋起按出虎,十旗铁骑破辽都...」

 

老先生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天地有正气」。

 

「先生,」幼童突然问,「正气是什么?」

 

院墙外马蹄声骤近。老先生迅速抹平字迹,改画鸡兔同笼:「正气...就是算清楚几只鸡,几只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