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小羊毛

六四二 桃李春风(三)

卫枫一面说,一面不时举杯饮酒,夏君黎亦不打断他,只在他杯中空了时给他满上,不知不觉他已喝下去不少,虽无醉意,但酒促神亢,话便越发源源不断。此前沈凤鸣说卫枫此人“一见熟”、“话多”,夏君黎还未觉得,眼下是有点信了。

 

只听他接着道:“打我记事,我爹就教训我们,卫家有今日的地位,都是江湖朋友的抬爱,当初若不是他和我祖父一路广交朋友下来,怕是我们早就不知在哪个山沟子里全军覆没了,所以这一句便写入家训——若是能交朋友的,决计不要做敌人。这么些年,卫家在临安确实混得不错,江湖上也是风生水起,可出门走镖,仍要沿途事先打点,白道黑道绿林道都不落下,免得叫人觉得我们名气大了便过河拆桥,给面子给得心不甘情不愿,那便非长久之计。

 

“就算这样,我们实力却也有限,庙堂之高,江湖之大,仍有许多人我们结交不到,为此常羡孙家左右逢源,一则他们生意广极,任谁在这临安城里外过活,都多少得靠着他们些,二则他们也实在舍得——舍得花银子。我们有时合计许久才咬牙送出去活络关系的银子,人家随手就给了,这如何能同日而语?

 

“我爹和我大哥向来都忙,也没空天天与人钻营舞闹,晓得我闲,就将一些小生意给了我,要我多去人家跟前磋磨,长短奉承稳了,别把我们长擅的也让孙家抢去。说实话,这谈何容易,孙家看不上的行当是没事,一旦他们看上了哪样生意,真金白银将我要的货要的人抢去了,我有什么本事守得住?自来所谓‘朋友’,所谓‘信义’,只能约束自己,又如何能强求他人?”

 

卫枫似乎是说到了什么十分触动之处,不觉又一仰头吞去了一杯。“临安城原本一共三家称得上有模有样的铁铺,两家是我的,还有一家是城西北的刘家铁铺,虽然生意比不上我家,但总有些不喜欢寻我们这等世家门第大字号的客人,还有些所需不多的乡里百姓,便会选刘铁匠的字号。这刘铁匠的手艺却是很好,我心里寻思,总是做伙伴好过做对手,便一直想把他的铺子也盘下来,可他不肯,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一点手艺,还想传下去,不想换成了别家的名字。我想想也有道理,人家既然这般说了,我总不能仗着无双卫的势力强买强卖,便也没催逼过,只是偶尔上门和他聊聊,也算成了朋友罢。结果去年,孙家不知哪里找来几个铁匠师傅,也新开出了一家铁铺来,因上下关系疏通得好,赢了不少皇宫内院的生意,今年脚跟稳了,也想把刘家铁铺吃下来。——这算什么?刘铁匠那我可‘求’了两年的了!以前是想着不急于一时,或许哪天他就改了主意,我再多让些,也许就能成;可孙家这一来抢,谁个还能沉住气——虽然按刘铁匠的说法,他理应也不会同意卖给孙家,可是孙家的手段多得很,不定答允他什么,若是软的不行说不定就来硬的,他一个独立无靠的匠人,迟早要就范,真到那时候,他们成了一家,恐怕反要将我的生意挤走,我岂不要关门大吉?我就想不明白了,这点生意对孙家来说怕是不够塞牙缝的,可我一共就这几样营生,一门都少不得,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将契约改了又改,天天在身上带着,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刘家铁铺,天可怜见,都不知让了多少步——我自认为我开的条件已经不差,让他照样还开在那,照样按他的祖传技艺打铁,照样能收他的学徒,顾他现在的客人,甚至我同意他招牌都不用改了,还叫他的刘家铁铺,没人会知道他已经归了卫家,价钱也开到了极限——他还是倔着不肯画押,换作是你,你可头痛?我有时都想趁着孙家还在和他周旋,我先上了手段强逼他答应,省得落了别人好处,可如此一来,我与他‘交朋友’这么久,岂不成了个笑话?我不如两年前就当强盗好了。”

 

卫枫说得激动,抹了一把面,“所以——你说的是没错,什么‘朋友’,大部分时候,真不过是无利不起早罢了。可我确也真心佩服刘铁匠的为人——我要不是这个想把他铺子弄到手的卫家人,我便真要赞他一声‘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事到如今,要和他做什么朋友,我自己都说不出口,不管是我先下手把他弄到我们卫家门下,还是被孙家将他弄走,将来定都没法当朋友了。我也不想说谁家不好,谁都有做营生的门道,就是心中感叹——这世道么,就是这样,连普普通通交个朋友都不能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