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番外一
酉时的日头将官道旁的野草晒得卷了边,楚念旬头顶的玄铁盔在夕阳下炙烤了一整日,到了这会儿,才总算是不那么炙人了。
他骑马在前头走着,后面三百多神机营的军士一路小跑着跟随,除了每隔一个时辰停下来歇脚喝水之外,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官道上快速行进。
眼下到了傍晚,眼见着前头不远处便是下一个城镇了,楚念旬忽地勒住缰绳,护腕在马鞍上骤然擦出刺耳的声响。
他这厢一停下,后头的整列队伍也随之停下了脚步,正等着他的号令。
楚念旬朝着后头看了看,突然就命令道:“改道西行,进山。”
三百神机营士兵齐刷刷调转马头,铠甲鳞片相撞如骤雨击瓦一般。
队伍末尾的粮车轱辘刚碾过界碑上的「西京三十里」,车辙印便歪斜着直接拐进了荒草丛生的岔道。
副将这会儿正随着神机营走在后面,见状赶忙策马上前,伸手指着远处的层峦叠嶂。
“将军,前头是野狐岭啊......末将记得这兵部舆图标注,若从此处改道,许是会遇上峡谷断崖。”
可楚念旬面上却半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淡淡道:“舆图是死的,且咱们此番......不需要靠近城镇。”
他一边说着,便甩开马鞭,惊风突然扬蹄踏碎了路旁的一丛野菊。
“传令下去,半刻钟后扎营。今夜就宿在此,明日部队进山。”
部队行走了一日,总算是到了要扎营的时候。申时末,残阳将士兵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三百柄斜插在地的陌刀一般。
三百人训练有素地开始搭建帐篷,捡拾柴火生火造饭。
韩律蹲在溪边舀水,忽然眯起眼往后边的队伍中看了看:“头儿,夫人的马车明日是不是得换一匹军马?今日走到后半程,似乎有些跟不上啊......”
他甩着手上的水珠指向队伍中央,“说是里头装着火器的图纸,可那车辙印却深得很......”
韩律委婉地道,心中也有些疑虑。
按理说,里头不就是坐着夫人吗?一个女子怎的会沉到连马都拉不动车?
楚念旬往后面瞥了一眼,眸色骤沉,随即脚下一转,玄色披风掠过满地碎石,靴底踏在上头窸窣有声。
他快步走了过去,脚步停在马车前,林中吹来的一阵晚风刮在车帘上,将那靛青的粗布吹得掀起了一角。
“在里头窝了一天都不嫌累?可要如厕?”
楚念旬板着脸看向车帘,目光似是能穿透那层布瞧见里头的情形。
他这话说得突兀又冷硬,惊得正在搭帐篷的士兵们齐齐转头。
只见楚念旬等待了片刻,见里头没有动静,竟一手搭上了卢龙剑的剑柄,另一只手就要去拽那车帘的铜钩。
神机营的将士们有些意外,原本他们听得西京坊间传言,这楚将军甚是爱护自己的夫人,那合阳郡主前些日子找了她的不快,都还被楚将军给追上训斥了一顿。
怎么如今一瞧,好似又不是那么回事呢?
他们面面相觑,都有些纳闷,手中搭篝火的动作不停,可目光却忍不住频频往那马车里头瞟。
果然没一会儿,车厢内就传来了窸窣的响动,还伴着几声可疑的干咳。
仔细一听,这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
楚念旬脸色顿时就变得臭臭的,忽然抬脚踹在车辕上,似是将里头案几上的茶盏都震得晃了晃。
“刘大人是要我亲自进去「请」你出来?”
“哎哟我的老腰!”
靛青车帘下一瞬就被猛地掀起,楚念旬一眼就瞧见了木清欢正满脸憋笑,一脚往身前的一个人腚上踹去,顿时从车厢内滚出了个灰头土脸的算命先生。
刘显顶着歪斜的太极帽,山羊胡上还粘着零星方才在车厢内偷吃的酥饼屑:“楚贤弟好眼力!”
正在不远处准备架锅灶的陈重威突然耳朵一竖,铁锅「咣当」一声险些砸在了卵石堆上。
“今日城中路边的那个算命先生是你?!”
他就说那人怎么看怎么奇怪,被他撞了之后,不生气反倒撒腿就跑。没想到竟然是这厮!
“嘿嘿,正是本仙!”
刘显颇为得意地用手掸了掸身上穿着的那不伦不类的道袍,还从袖中摸出个罗盘来。
“昨日本仙夜观星象,见将星近日恐犯太岁,这才跟来救人于......”水火。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逼停,惊吓地看着撩起自己袍脚的那柄雪亮的剑。
“楚、楚贤弟有话好说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喂!”
刘显登时一个蹦起,往后躲了三米远。
暮色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神机营的一众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将军用剑尖挑开了这混在队伍里的算命先生的外袍,赫然露出了底下绣着孔雀纹的绯色官服。
不是,他们是去打仗啊,这太常寺卿怎的还混进来了?!
“解释解释吧。”
楚念旬将卢龙剑收入鞘中,银闪闪的剑刃扰得惊风都很配合地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刘显讪笑着往后挪,后腰撞上一个空置着的大木箱子,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贤弟莫恼,我这不是......额,体察军情嘛!”
他说着,忽然眼中灵光一闪,从袖中抖出了一卷帛书似的东西,像是献宝一样捧了上去:“你瞧,兵部最新舆图!”
晚风拂过泛黄的绢布,刚升起的篝火照亮了那上头用朱笔勾勒出的矿脉标记。
躲在一旁看热闹的韩律这会儿好奇地凑过来瞥了眼,顿时惊得瞪大了虎目:“这......这不是咱们要去的地方嘛......”
楚念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盯着舆图某处新增的墨迹,那是道蜿蜒如蛇的标记,旁注小楷写着「硝洞」二字。
他直接伸手将那舆图拿了过来,卷吧卷吧就塞进了衣襟,凉凉道:“刘大人,既然舆图已经送到了,那请回吧。”
“别介啊!”
刘显顿时哭丧着脸躲在木头箱子的后面,士兵中有人见此情状,已然憋不住笑出了声来。
楚念旬顿时额角青筋直跳:“韩律!”
“末将在!”
“带二十人连夜护送刘大人回京,明日再归营......”
“别别!我说还不成嘛!”
刘显见楚念旬竟然来真的,赶忙就不躲了,瘪着嘴道:“的确是圣上命我前来的,毕竟打仗不是还要测一测凶吉什么的嘛......”
“那你来便来了,躲什么?”
楚念旬侧头乜了他一眼。
“圣上准我来,可......兄长和父亲没准呢,我瞒着他们去求的圣旨,嘿嘿!”
“......”
当暮色彻底吞没最后一丝天光之时,楚念旬望着蹲在篝火旁啃烧鸡的刘显,忍了许久才没有一拳揍上去。
咱们的太常寺卿大人身上那件乱糟糟的道袍下摆转眼间就被篝火溅出的火星子燎了个洞,可他却还全然不知,正手舞足蹈地跟士兵们吹嘘自己的光荣事迹。
“要说本官当年还在钦天监之时,观星象断吉凶那是无人能比的......”
“头儿,咱们真得要下留他?”这不是净添乱嘛!
韩律远远地瞧着那人,拎着水囊过来,不满地对着楚念旬告状:“这厮方才偷喝咱们的雄黄酒。”
楚念旬摩挲着舆图新增的标记,转头看了一眼被刘显逗得捧腹大笑的木清欢,总算是松了口。
“罢了,圣意难违,咱们若真打包给他送回京城,免不了挨刘阁老一顿棍子。”
况且,留着他还能在路上逗自家娘子开心,也算是这刘显为数不多的作用了,将就着用吧。
.......
月色漫过山脊时,士兵们正围着篝火堆挤成了一团。
从傍晚到现在,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相处,他们已然同刘显与木清欢一行人打成了一片。
木清欢的药箱摊开在青石上,艾草香混着烤肉的焦香在晚风里浮沉。
“夫人真能隔着衣裳诊脉?”
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兵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胳膊,“俺娘说俺这是虚火旺......”
木清欢伸出三指轻搭于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脉便忽地笑出声:“什么虚火旺,你这口干舌燥,是不是方才吃多了烤串串?”
围观的众人顿时哄笑不已,闹得那小兵脸上顿时涨红,干巴巴地小声嚅嗫:“是夫人这烤肉料太香了......”
“让让!让让!”
人墙外,韩律突然拎着个呲牙咧嘴的壮汉挤进来,“夫人,这蠢货前几日削箭杆削到手了,上了药不见好,这会儿都生了肿疡!”
木清欢坐直了身子,目光才瞥见那伤口便直皱眉:“用生水洗过了?”
她也不等那人回答,便赶忙转头对着韩律道:“快去林间想法子弄些蜘蛛网来。”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有几个小兵已然转身就往树林子里头奔去。
当这蛛网混着烧成了炭灰的发丝被涂抹在了已然消毒清创的伤口上,众人都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这玩意儿还能治病?那敢情好啊!家中老屋子的梁上可都是蛛网呢!
木清欢用棉布将那人的手裹好后,又再三叮嘱:“三日不许沾水了,否则你这手得烂成熊掌!”
这人走后,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士兵们开始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诊。
有问脚气的,有问梦魇的,还有个红着脸支吾着说夜里尿频的。
木清欢对于这些真有治病需求的人向来都来者不拒,药箱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各色瓷瓶,与江言二人配合着给军士们诊疗,俨然将这一片山脚下的空地变成了个大型的义诊现场。
.......
两日后。
夜深人静,正是好眠的时辰,可山林中却依旧吵吵嚷嚷,火把将头上三丈高的树冠都照亮了。
楚念旬伸手摸索着悬崖边的岩石,小心地避开地面那条裂开的缝隙,照着手里的地形图开始丈量坍塌的矿脉走向。
“韩律,三号药筒。”
“得令!”
韩律扛着竹制输油管蹚过一摊子积水,腰间挂着的铜壶叮当作响。
神机营中的几个新兵蛋子们望着岩壁上蛛网般的裂缝,忍不住直咽唾沫,有个胆小的拽了拽陈重威袍角,似是有些胆怯:“陈校尉,这洞真不会塌?”
他们神机营虽说整日都与火炮打交道,可他们往常也只负责研制,那些个火药什么的都是现成的。
如今让他们当矿工,亲自下到矿脉中去采挖还真是头一回。
陈重威看了看身旁一顿操作猛如虎的韩律,最终还是没告诉那新兵——这厮之前咣咣几个榔头就将那矿洞凿塌,险些活埋了头儿和夫人的事。
就在这时,刘显顶着个藤编的安全帽从岔洞钻出,道袍下摆还在滴着混了硫磺的水。
“妙哉!《天工开物》有载,「硝性如狼,硫性如虎」......”
他忽然卡壳,声音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看着韩律的输油管正怼在他眼前。
“半仙让让!”
韩律小心地拧开铜阀,混着黑色粉末的火油如细沙流淌出来,“要点火啦!挡着油道小心炸飞你的罗盘!”
子时,山下城镇中响起的的梆子声顿时被闷雷般的爆炸声淹没。
楚念旬单手拽着绳索滑下矿坑,火把照亮了岩壁上那焦黑的爆破痕。
——这是前朝矿工用命换来的标记。他一路小心地往里头探着,指尖抚过岩壁上的某处龟裂,突然扭头高喝:“退至丁字道!”
身后的几十人齐顿时刷刷地后撤,一个个的人影如潮水退去一般......
逃得飞快。
韩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忍不住骂道:“他娘的,若真指望这群人打仗,指不定还未一个回合就要被人生擒了!”
江言在旁边分发着活性炭口罩,显然没对这神机营的胆量抱有多大的希望。
“人家又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能制出火铳来就行。至于打仗,不是还有定西军吗?”
“可定西军远在......”
韩律话才出口,好似就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转头去看陈重威。
“难不成?”
“嗯。”
陈重威点了点头,伸手指着自己衣襟内的那个小小的传信筒,“董善已经带人两万人马围了瓦屋山的巴郎岭,下午方才传回的消息。余下的定西军,正等着咱们的火铳呢。”
“等等......啥玩意儿?!你是说齐王那狗贼竟然躲到老子家去了!”
陈重威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韩律一眼,“你真觉得齐王带着自己的精兵是奔着西京来的?往那山沟沟里一躲,便是他喘息的最好机会。”
韩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显然事先并不知晓公孙毓与楚念旬二人暗中的筹谋。
楚念旬沉声道:“那五万人便是直接兵临西京,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下皇城。待镇南军回来,便是里应外合,两面夹击。他行军多年,哪能这么没有脑子?”
这么简单的骗术,却偏偏唬到了朝堂上的那群老臣,叫他们都以为要大难临头了,真是一群蠢货。
他不欲与这莽夫多说,总归说多了,他的脑袋也不够用,“好了,你若想早些见到周菜菜,便快些动手。”
韩律原本还满面疑惑,乍一听见周菜菜的名字,顿时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也不再纠结与齐王斗智斗勇了,撸起袖子就准备去逮后面逃走的那些个新兵蛋子。
“快给老子回来挖矿!敢偷懒的看老子不揍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