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965章 三千江山

西京平壤,黄沙自北界道漫卷而来,掩去古老城墙上的斑驳碑文。曾经的高丽北都,如今成为一座空壳之城,偌大的宫殿、官衙、书院,无一不蒙尘如坟。城楼上,正红旗的旌旗猎猎作响,赤金纹饰在昏阳中闪烁着冷冽的铁意。

 

伪宫深处,王之印倒卧于漆榻之上,形容枯槁,须发如乱草。他曾是高丽宗室的旁支,西京叛乱后由金人拥立为「北高丽国王」,如今不过是金军的一面幌子。

 

他身侧的漆几上,一盅已凉的浊酒,数卷来自上京的奏书,封面写着:「西海道今冬不满粮,速征五千人北迁。失期者,五百军户补足。」

 

王之印无力翻开。他已知这些话的真正意思:不再是「国政」,而是「征发令」。

 

他喃喃自语:「朕……何为王?」

 

门外传来吵杂,金军兵长呵斥声响起,是郑知常又前来请命——或求粮、或求赦、或求自保。他的声音像一条浊流,萦绕殿中:「王上,西京已无余粮,民心欲溃!完颜贞欲征女三百,编入洗纱局以供婆速路冬衣!若不阻止,城将尽空矣!」

 

王之印闭目装睡。他不敢看,也无能为力。

 

西京兵署,完颜贞身披猩红甲胄,面色冰冷如铁。他是正红旗派驻高丽的监军,同时也是「金界东南」粮路总管,权倾一城。

 

他的书桌上堆叠的是奴籍名册、军粮报表与死伤统计。昨日春州又有两名「逃奴」潜返故乡,被十旗骑士剁为数段,悬于开城旧道。

 

完颜贞冷冷道:「杀一人,吓百户。不忠之民,只配为畜。」

 

「王之印?」他低笑一声,「只要他会盖章,生死与否皆可。」

 

他指向北墙挂着的地图:「婆速路军堡明年四月竣工,曷懒路开三通道,需壮丁七千,西京补三千。白寿元,去办。」

 

户籍司内,白寿元正在校对今日「编户」数据。

 

「北界道朴氏户,亡妻,二子送婆速路铁营。剩下他一人,可配小女奴一名,再登记为渔户。」

 

他一笔一划地写下:「朴三,男,三十七岁,劳役年限十二年,割地三亩,产粮收缴九成。」

 

旁人问:「此人曾为开京投降民,当谨防私密达。」

 

白寿元头也不抬:「开京已易手,正是打压其志气之时。让他望江而不得渡,最折人骨。」

 

奴隶营中,朴氏手握木槌,在寒夜里挖掘一道通往河岸的防沟。双手布满老茧,背上仍有未愈之箭伤。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冬天,也记不清自己的姓与祖。

 

他只记得那年金军来时,妻子饿死,孩子被编为「童旗」,送往北疆。

 

风从汉江对岸吹来,带来淡淡的酒香与烟火气——那是江华。

 

他望向远方,喃喃:「若真有‘三千里江山’,我等奴民,当在其内否?」

 

身旁一名年幼女童低声说:「姐姐说,江华有灯火,有人教写字私密达。」

 

朴氏低头,声音如碎冰:「有火的地方,不是给奴的。」

 

他望着自己的影子,在火光下长长地拖过冰地,直至月光下的一排铁栅。

 

天未明,西京的钟楼敲响,数千名奴民又将启程北上。城墙上的正红旗迎风猎猎,犹如一条巨兽的舌,舔舐着这座将死未死的城池。

 

朴氏肩上背起工具,嘴角却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苦笑。

 

冷潮自黄海扑来,裹挟着海腥与霜盐,将这座昔日渔港冻成铁。群山港的桅杆已断,浮桥已毁,岸边不再有鱼市,只余奴工与军吏的咒骂,与一艘艘系着金军军徽的粮船——正红旗的漆黑海帆在朝阳下投下阴影,覆盖整个西海道的心肺。

 

拓俊京原为高丽边军主帅,现北高丽十旗之首,因献策仿制明军手榴弹被拔擢至西海道群山港,专责军工。

 

他站在火器营的试验场上,盯着一排汗如雨下的高丽工匠。

 

「你们这些猪狗连一管三眼铳都铸不准,还敢自称匠户?」

 

他抬手,身后亲兵立刻将一名工匠拉出,绑于箭靶之前。

 

「今日之靶,是你。」

 

说罢,他亲自持弩,一箭中胸。那人尚未咽气,口中低语:「开京……开京已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