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765章 鼎州黄雀

 鼎州(今湖南常德),这座荆南的边陲小城,如今已然摇摇欲坠。 

 楚军大旗在城外密密麻麻铺展开来,连绵不绝的营帐如潮水般围住城池,断绝了所有逃生之路。城墙上,孔端友手握佩剑,披着沾满尘土的战袍,脸色苍白而凝重。他身边的家丁一个个衣甲破损,神情疲惫,手中兵刃沾满鲜血。 

 从山东孔府随他南迁的家丁已不足百人,每个时辰都有人战死,而城内剩下的宋朝厢军衙役根本不堪一击,在那些被均田免粮打了鸡血悍不畏死的摩尼教刁民面前,被杀得尸横遍地。 

 最让他心惊的,不是城外的敌人,而是城内的百姓。 

 这几日,饥饿的贫民已开始蠢蠢欲动,趁夜打砸富户宅邸,甚至已有几家小地主全家被砍杀后抛尸城头。 

 鼎州,从内部开始溃烂了,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黑暗之中。城墙外,楚军在营火前列阵,旌旗翻滚,沉闷的战鼓声如同死神低语,一声声敲打在城内惊恐不安的人们心头。 

 城中,孔端友的宅邸已成了整个鼎州的权力中心,荆南乃至之前明国各地逃亡而来的地主、富商、乡绅们纷纷聚集在此,紧紧依靠着这位衍圣公最后的威望。 

 然而,威望不能当饭吃,眼下鼎州粮尽人疲,城破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一座临时搭建的议事厅内,几名山东孔府带来的家丁脸色苍白,他们的衣甲上沾满了血污,身上的伤口简单包扎后仍然渗着血。家丁统领孔彦宗低声对孔端友说道:「老爷,城门东侧的防线刚刚被攻破过一次,若不是弟兄们拼死守住,只怕那群贼寇已经冲进来了。」 

 孔端友的脸色阴沉,沉声道:「守住,必须守住!此城一旦失陷,我孔氏正支就算去了根儿,以后世间只知道孔端操那个给剃发易服辩经,数典忘祖的畜生!」 

 一旁的地主豪绅们却已经坐不住了,他们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愤愤不平,有的甚至开始哀嚎哭泣。 

 衍圣公府邸之内,一众从东南逃来的士绅大户,此刻聚在一间宽敞的堂屋里,个个面无人色。 

 「完了,完了……这城守不住了!」一名肥胖的商贾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 

 「钟匪杀人不眨眼啊!我们千里迢迢逃来投宋,以为还能有条活路,结果竟是自投死地!」另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儒痛哭流涕。 

 「早知道如此,我们当初就该留在金陵!方妖女虽然革新苛政,但到底还讲王法,只是逼我们卖地换产业,哪里像这些穷鬼,一夜之间就把大户满门抄斩!」 

 「是啊!当初咱们在明国那边虽然日子不好过,可至少还有得商量,哪像现在,连命都快没了!」 

 「早知道当初就留在杭州、苏州,哪怕被逼着把田产卖给那些工商业公司,也还是个富家翁,总好过现在要被这群乱匪杀全家!」 

 「没错,没错!伪明那边再怎么说也还是讲规矩的,地主虽然要让地,但总能换些钱财,跑到上海还能做生意,可这钟相——是杀人不眨眼的恶贼啊!」 

 「这些魔教贼兵简直就是乌合之众,一旦破城,我们这些人只怕都会被当成猪狗一样杀了分肉!」 

 众人越说越后悔,几乎哭成一片。他们的后悔,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初,他们不愿接受方梦华的「赎买」新政,觉得卖田做实业是自降身份,宁可放弃江南的家业,西逃江陵,投靠赵官家,指望南宋光复后还能恢复旧日的荣耀。 

 然而,到了南宋,他们才发现自己的选择何其愚蠢。 

 江陵朝廷连自家性命都难保,哪里还有余力管他们这些逃亡地主?赵构对他们视若无睹,甚至巴不得他们捐钱助军,换取些许安稳。而南宋的税赋盘剥,反而比江南更加沉重。 

 而今,楚军围城,他们终于尝到了真正的绝望。 

 孔端友闭上眼,心头沉重。他当然知道,方梦华治下的江南虽然对士族打压严重,但仍然保留了一条生路——那些愿意变卖土地转向工商业的大户,最终仍能保住甚至增加财富,只是丧失了用土地剥削佃农的权利。甚至不配合乃至企图谋反的士绅,方梦华也一个没杀只是让他们变卖家当换成物资出海垦荒,可谓菩萨心肠仁至义尽。而眼下鼎州的情势却完全不同,钟相的军队可不是什么「田税法」的改革者,而是彻头彻尾的乱民,他们的逻辑是「杀尽富人,分尽财物」,所有落入他们手中的地主士绅,无一能够生还。 

 孔端友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眼下已无退路,若是城破,诸位切莫指望钟匪能容你等苟活。」 

 话音刚落,屋内顿时爆发出一片哀嚎。 

 一名士绅颤抖着声音道:「前些日子,方妖女派人来赎买,我等若是从了,尚可以市价折现田产,或者换取实业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