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愚园集会(第3页)
未时末(15:00),众人兴致盎然,决定分韵赋诗。
郑孝胥取出骰盆,六枚象牙骰子清脆作响,最终定下“江”“窗”“缸”“釭”“双”五韵。
李瑞拈得“缸”字,略一思索,写下:“老来怕听五更缸,犹忆金炉爇宝幢。”
陈三立得“窗”字,见竹影摇曳,挥笔写下:“竹影横窗疑鹤影,茶烟入袖化炉香。”
郑孝胥得“江”字,望着远处江水茫茫,写下:“残棋未敢论终局,且借春潮涨小江。”字里行间,尽是对时局的无奈与感慨。
申时(17:00),斜阳透过花窗,洒下斑驳光影。
园役端上杏仁酥和玫瑰茯苓膏,众人却陷入沉默,唯有微风拂过紫藤,沙沙作响。
陈三立起身,望着东墙新抽的爬山虎,喃喃道:“去年此时,藤蔓尚稀,如今已爬满墙头。”
郑孝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墙角半块断碑,字迹模糊,恰似他们的过往,渐渐被岁月掩埋。
酉时(18:40),暮色渐浓,众人纷纷告辞。
李瑞上轿前,挥了挥手中折扇,扇面上“遗民泪”三字在余晖中若隐若现。
郑孝胥伫立门前,目送陈三立的身影消失在竹影深处,低头见衣襟上落满紫藤花瓣,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前,又仿佛一切都已远去。
此时斜阳透过霞飞路127号斑驳的玻璃窗,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投下歪斜的光影。
只剩两三个仆人还在屋内忙碌,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往日摆满家具的厅堂,如今只剩墙角几处淡淡的印记,像是时光留下的疤痕。
\"这些东西收拾完了,我们什么时候回主家海藏楼去?\"
中年仆人老周直起酸痛的腰,突然想起怀中揣着的信封,\"这里还有封信件要交给老爷。\"
他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襟内的牛皮信封,上面\"郑公馆亲启\"的字迹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
另一个仆人老李正踮脚取下墙上的画框,闻言头也不回地说:\"急什么。这里收拾完整,房东还要检查一遍呢。怎么着也要明天才能回去。\"
他将画框轻轻放进木箱,箱底垫着的旧报纸发出窸窣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热闹。
老周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记忆突然涌上来。曾经,这里的厅堂摆满了老爷珍藏的古董字画,书房里永远飘着墨香,如今却只剩下墙上淡淡的钉痕。
他又摸了摸怀中的信封,不知道里面写着什么要紧事,只盼着能早些送回海藏楼。
\"把这些角落再扫扫,\"老李擦了擦额头的汗,\"明天房东来了,可不能看出半点马虎。\"
两人继续低头忙碌,扫帚声、搬动杂物的声响,在寂静的老宅里回荡。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霞飞路127号即将完成它最后的使命,而关于这里的记忆,也将随着他们的离去,永远封存在这座正在老去的房子里。
暮色如墨,同时将愚园的轮廓晕染得模糊。
郑孝胥带着微醺的醉意,由小厮搀扶着登上黄包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听着远处传来的昆腔唱段“良辰美景奈何天”渐次消散,唯有衣袂间残留的紫藤花香与酒香,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规律而单调,郑孝胥半阖着眼,任由颠簸将思绪带回雅集时的诗酒欢畅。
白日里众人唱和的诗句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陈三立笔下的“波光犹认旧貂裘”,李瑞醉饮时的豪言,都化作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厮乘坐的黄包车在郑孝胥前方,不时回头张望,见主人神态放松,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转过南洋路街角,远远望见海藏楼门楣上的铜灯在夜色中明明灭灭,郑孝胥的神色顿时柔和下来。
下车时,他特意驻足片刻,仰头望着这座倾注心血的宅院——飞檐翘角在月光下勾勒出熟悉的轮廓,门廊下悬挂的青铜风铃被晚风轻拂,发出细碎清响,仿佛在迎接主人归来。
推门而入,前厅案头的宣德炉飘出淡淡沉香,与室内萦绕的书卷气息交融。
郑孝胥解下长衫,任由管家接过,目光扫过厅中陈列的书画、博古架上摆放的瓷器,皆是从霞飞路老宅精心搬运而来。
指尖抚过紫檀木椅的雕花扶手,触感温润,恍若回到往昔在京时的书房,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才是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唯有在此,方能寻回身为大清官员的那份从容与笃定。
“老爷,霞飞路的宅子已清理妥当。”
管家捧着账簿上前,恭敬禀报道,“家具行李尽数搬运至此,只等房东明日查验,留下收拾的仆人后日便能回来。”
郑孝胥微微颔首,接过温热的茶盏轻啜一口,茶汤的暖意驱散了些许酒意。
他抬眼望向窗外,庭院中的翠竹在月光下摇曳生姿,石桌上摆放着白天未来得及整理的诗稿,墨迹未干。
踱步至书房,案头整齐码放着新安置的藏书,熟悉的书脊让他心中满是安定。伸手取下一本《通志堂经解》,泛黄的书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那是旧宅书房里的旧物。
他将花瓣轻轻夹回书中,忽然觉得,这座新宅虽不及紫禁城的巍峨,却盛满了自己珍视的一切——诗书、故物,还有那份对旧朝挥之不去的眷恋。
夜色渐深,郑孝胥吹灭烛火,唯有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
躺在新宅的卧榻上,听着檐角风铃的叮咚,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朝堂上的日子。而此刻,在这静谧的海藏楼中,他终于寻得了一份久违的宁静与心安。